寒假返家的列車總讓我想起那條河。今年沒能回村陪奶奶過年,她獨自坐在檐下剝花生的剪影,總在我復習功課時突然浮現(xiàn)。十歲那年的夏天像被河水浸透的棉布,晾曬在記憶里永遠濕潤鮮活。
蟬鳴撕開暑氣的那年七月,我頭一回在鄉(xiāng)下久住。晨光剛爬上窗欞,村口的捶衣聲就悠悠蕩進院子。河邊青石板被磨得發(fā)亮,幾位阿嬤弓著腰浣衣,木槌起落間濺起的水珠在晨霧里畫著弧線。我常蹲在蘆葦叢里看她們把粗布衫子揉出肥皂泡,看細碎的光斑在河面上跳踢踏舞。那時總以為這畫面會永遠定格,如同山腳下那棵歪脖子棗樹般亙古不變。
正午的日頭能把人曬化,我卻總惦記著河水的清涼。胡亂扒完半碗飯就往河邊沖,腳趾剛沾到水就急不可耐地扎進碧波里。河水裹著細沙滑過皮膚,驚得小魚四散逃竄。奶奶總在此時搬出竹椅,坐在爬滿絲瓜藤的院墻下。她的蒲扇搖得慢條斯理,目光卻像拴著風箏線般追著我在河里撲騰的身影。有次我故意潛到浮萍深處,聽見岸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,剛探出頭就撞見奶奶舉著長竹竿往河里夠——她以為我被水草纏住了。
去年除夕再回老屋,村口新修了柏油路,河邊架起水泥護欄。奶奶翻出我兒時的膠鞋,鞋底還沾著那年夏天踩回來的鵝卵石。返程時她執(zhí)意送到村口,汽車后視鏡里佝僂的身影越來越小,最后和黛青色的山巒融成一片。我突然看清那些被歲月磨舊的細節(jié):捶衣石上的裂紋比記憶中更深,棗樹向東傾斜的角度又大了幾分。
如今每當我擰開臺燈,總錯覺聽見木槌敲打粗布的悶響。書包里塞滿習題冊的褶皺,卻再裝不下河邊帶露的狗尾巴草?;蛟S每個離鄉(xiāng)的人都揣著條看不見的河,在某個起風的夜晚,會突然漫過水泥森林的縫隙,把潮濕的鄉(xiāng)愁灌進夢里。